
上海—冒險家的樂園
第二章 這就是上海
加太林女皇(Empress Catherine)與我是一對大強盜。
——大費德烈(Frederich the Great)瓜分波蘭時語。
碼頭上飄起一片嘈聲。
搬運貨色的碼頭小工肩背上壓着百十斤的東西,佝僂着腰,嘴裏邪啊許的打着喊聲,從船上跨上碼頭,或由碼頭搬到船上。
邪許的聲音雖不怎樣大,然而他的作用却不小。他是一個五味瓶,苦的是飢寒的煎熬,辣的是工作的辛勞,酸的是有了今天未必有明朝的恐慌。祇不過其中沒有甜味。人生的滋味都從這短短的聲音中表達出來。他是一種飢餓聲,一種哀籲聲,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聲,一種掙扎抵抗的怒吼聲。在這一聲聲的叫喊中,工人將他的最後的一絲氣力都放在他的肩上。爲了一口飯,什麽都顧不得了。
許多工人的呼喊聲交集在一處,組成一種奇特的音樂,使初到上海,神經尚未麻木的人聽了,總覺得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中國的工人是什麽東西呢?他無非是一部能做隨便什麽形式的工作的機器,一具具有取用不竭的能效的血跟肉的馬達。他可以做一切的事情。在街頭和路上,他是最能耐勞苦的任重致遠的生物。在碼頭上和倉庫裏,他是一具靈敏的起重機,無論怎樣重的東西或大的物件,他總有法子替你安置得妥妥帖帖。
有時四個、八個、十六個、甚至三十二個工人合在一起,將大塊的木頭、鋼條、煤斤等物搬來搬去。他們聚集在碼頭上,充塞在倉庫裏,徘徊於店舖間,奔走於街路上。無論是坑是谷,都有他們的足跡。
他們每天做上十、十二、十五點鐘的工。他們忍受着非人的待遇,做超人力的工作。然而所得的報酬却祇有道麽區區幾分,眞是拿來買飯不飽,更不必說買酒不醉了。有的按月拿工錢,雖然也不過十塊八塊,可是他們已非常的滿意了。他們每天所吃的不過是一些粗米飯,一些酸苦菜,偶然吃到這麽一兩塊肉,那已算是大餐了。這樣的生活眞可算得是淸苦透頂了。但是中國的工人對於這樣的生活却已經過慣,他們一心忍耐下去,靜等那必定來臨的瓦爿翻身的一天。
寒暑對於中國的工人也不發生什麽影響。在嚴冬極冷的時候,他們披着一襲千補百衲的棉衣,不顧風雪的交迫,去做他的苦工。在赤日炎炎的長夏,他們在一百度的高熱的壓迫下,仍舊還是做着同樣的非人的工作。
當一天的工作完畢之後,他們拖着那疲勞過份的身體去找一個安息的地方。在大的城市中,空的場所總不會少的。他們揀一個淸淨些的地方放下自己身體,去尋那暫時的蘇息。在落雨的時候呢?弄堂的口頭,大建築物的簷下,都是他們的好住所。祇要巡夜的不來驚醒他們的好夢,他們就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一夜了。
他們的勞働像一隻驢子,他們的生活也像一隻驢子。神氣活現的一絲同情心也沒有的洋大人高踞在人力車上,聽憑那隻兩脚的馬把他向前拖去。有時碰到洋大人受了太太的埋怨或打紙牌輸了錢的時候,手杖的起落和皮鞋脚的踐踢就代替銅板角子,做了車錢。
一里又是一里,一個鐘頭又是一個鐘頭,人力車夫不斷地跑着。他那慘白的臉上現出疲勞的神色,旁觀者替他担着心事,恐怕他隨時隨地會倒下來。然而一條路過去了又是一條路,一個灣轉過了又是一個灣,他還是繼續跑着跑着。他昂着頭,張着口,接着一定的步子向前邁進。
住在上海的外國人家往往化了少許的金錢長期雇用一兩個中國僕役。這些僕役做一切的工作,也受一切的侮辱。然而他們都得意得很,自以爲生在人類中間沒有比他們更快樂的了。所以他們每看見車夫扶着車桿喘着氣走過的時候,總要投以輕蔑的一眼。
就外表上看起來,這些二十世紀的奴隸似乎都是安分守己而又聽天由命的生物。但實際上,則決不是這樣簡單。在他們的心房深處,一股憎恨的氣正在旁薄噴湧。他們沒有希望,祇有憤怒,他們不想建設,祇想毀滅。然而『誰爲爲之,孰令致之』呢?這還不是洋大人在坐享了他們的服役之後把少數的銅板驕傲地輕蔑地投在他們脚下的應有的反應麽?
在他們的眼光中,白種人都是了不起的傢伙。他們感覺到白種人是屬於另一個階級而衝碰不得的。這種感想來得尤其深切的是當一個E國巡捕拿了手槍,攔住車子檢查違禁品的時候。他們深深的體味到他們的生命是連一根草也不値。這滋味是悲哀,然而也是憤恨與反抗的根苗。
我們時常可以看見一個八九歲或十一二歲的孩子,扶着人力車的翼子,跟着往來跑奔。不曉得的人當做他是在跑着玩。可是我吿訴你,這絕對不是玩的事。這小孩子知道遲早之間人力車夫的行伍中總會有空缺出現的,他爲未雨綢繆起見,現在先操練起來。這樣跑着跑着,他就跑成一個人力車夫了。千百個兒童在受着這種訓練。有錢的白種人啊,你們將來是不怕沒有人力車坐的。
在歐洲,在美洲,許多高帽子、黑領帶的大人先生們正在提倡與宣傳人道、團結與文明。可是在中國呢?可憐的人力車夫拉着車子,一點鐘又一點鐘的跑下去;天好是跑,落雨也是跑,跑來跑去,無非是爲了三碗粗米飯和一把苦酸菜。他眼望着吃食店中掛着的肥魚、大肉、嫩鵝、鮮鷄,囘頭咽一口口水去嚼他們的粗米飯或硬大餅。
就在這一片邪許的呼聲中,我們踏上了上海的碼頭。
當我們所乘的那隻大船靠近碼頭的時候,我已聽到了這一片嘈雜聲。他們一下一下打入我的過敏的心裏去,似乎在訴說一種苦况,或報吿一種不幸的預兆。但是現在不是推敲這種微妙的感覺的時候,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呢。上海是已經到了,我的奮鬬過程也要開始了,所以我得好好的預備一下。
上海眞是別有一番天地。他與歐美各國的那些斤斤較量的口岸絕然不同。譬如說,我們最後離開的脫利斯底吧,呸,爲什麽還要提起他!
這裏的上岸手續,簡單得使人不敢相信。中國的稅吏祇把旅客的護照約略一看,這上面祇須有駐在出發地的中國領事的簽字,那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你祇須大大方方用你的兩條腿把你搬上岸去。不過護照中的文字都是頒發國的文字,所以說一句不客氣的話,裏面卽使是一篇廢話,恐怕那查驗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出來。這樣的護照與這樣的入境手續,那不過是這樣的一囘事。因之一般想到這東方的巴黎來觀光或發財的人,祇須在當地的中國領事館化上三塊三⾓金洋,請他簽上一個字,就可以一帆風順的渡過大洋,長驅直入了。這一個簽字的功用却大得很,連我們這些時常有照片載在報上的大名人也一些沒有問題的踏上了這一片富有希望與機會的黃金地了。
同船來的有一位老上海。他最近曾囘到老家裏去,現在他重又趕囘他這第二故鄕來。我與他在船上相見,略談之下,就契合非常。他成爲我的一個好朋友,於是我就放心大胆的將我的改造東方的妙計告訴了他。他對於我的宏圖遠謀非常
贊成。他就加入我的組織,做一個合股的老闆。他現在是我的同路人了。
他一脚踏上碼頭,就有許多攝影記者包圍住他攝影。
『來,與我一起照一個相。』他招我到他的旁邊去。這照片是預備去刊在某份日報的星期附刊上的。
拍了照片去登報。照我過去的經驗看起來,實在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懶懶的囘答他道:
『好的,不過要沒有問題才好。』
他在我的耳邊輕輕的說道:『那裏有這種事。你不要小看這一張照片,他可以幫你在上海打天下開地盤呢。』
這一位老上海的話一些也不虛假。這一張照片在我的後來的生涯中實在大得其用。牠成爲介紹我到上海的上流社會中去的一種最有力的工具。
講老實話,這一個用照片作宣傳的好念頭實在並不是我自己的創造天才的結晶,或是我自己的智慧的產物。牠是由來於我們的新朋友的建議。這個老上海特地提出這一個好念頭來表示他對於我的大計劃的贊助熱忱。他固然覺得很高興,而我則更加快活了。
現在我憑我自己的經驗,特地將這一個好方法介紹給一般讀我的書而也想來改善東方與他自身的幸福的人。他將見到他一到上海之後就有許多新聞記者與攝影記者來跟他打招呼。幾天之後,他的尊容就可以煌煌地在報紙的附刊上登載出來,那不是證明他是一個重要的人物的一種最有力的證據嗎?
這是我到上海後的第一砲,必須要放得格外響亮。所以我穿上我的最挺括的衣服,外加載了一隻單眼鏡。這單眼鏡是我在脫利斯底的碼頭上買來的。
字林西報,一種英國人辦的日報,的攝影記者向我討卡片。討厭的事!沒法想,就拿了一張新近挺好的給他。卡片上是這樣寫着的:
『查禮·愛德華·史東萊爵士
英國孟哲斯德(Monchester)人
暫寓華懋飯店。』
上海的華懋飯店,與紐約的吳道夫亞斯多利,華盛頓的新威拉是屬於同一型的專供貴賓休止的大客棧。
可是這華懋飯店祇是我的一個假幌子,因爲華懋飯店的開消大得很,而我的手頭則並不十分寬裕。我偷偷的在匯中飯店,一家二等的旅館,中租了一個小房間,勉强作棲身之所。我將一切安排好了之後就踱到華懋飯店去。
我到華懋飯店去的目的第一是想與這一家飯店的執事照一照面,第二是想吹這麽一番牛,替自己宣傳一下。我對華懋飯店的執事道:『我本來是想住在你們這里的,可是一上岸來就被朋友拖住,所以祇可住到他們的家里去。但是我心中實在不十分情願,我實在很想住在你們這裏,可以比較自由一些。』吹過了這一番之後,我就將我的眞正的來意吐露出來。我繼續向他們說道:『我動身的時候已對我的親友說過,我一定住在你們這裏。因之他們給我的信也許就寄在你們這邊。可是不敢勞動你們轉送。我每天早上到銀行中去的時候總來灣一次好了。有什麽信件就請你們順便交給我。』
華懋飯店的執事很客氣的囘答道:『史東萊爵士,我們很感激你的盛意,同時也極願遵照你所吩咐的去辦。很有一些從各處來的客人喜歡把我們的旅館做他們的通訊處,你是英國人,我們是鄕親,更應該特別效勞。』
喔,假借名義的不止我一個人麽?這到叫我有些惴惴不安了。難道除了我之外,還有旁的人也在計劃着改良東方麽?他們的計劃的性質不知道是怎樣的?我到很想曉得一些呢。
從華懋飯店辦好了交涉出來,已經四點鐘了。我的新朋友,老上海,約我在這一個時候見面。他將化幾天的功夫領我去見見這大都會的世面。這一位老上海不願宣布他的眞名字。所以我暂時稱他爲『蜜蜂』君吧。
我在黃浦灘的大房子的門口找到了他。
我不等他開口,就先說道:『蜜蜂君,我眞大大的感到了幻滅的悲哀。我自從踏上上海的碼頭以來,眼睛中還未曾看見過什麽眞正的中國東西呢。上海固然是一個大都會,可是一些特色也沒有。他與其他的大都會完全一樣:在複雜的皮面下包藏著一種最單調不過的情調。中國的香烟繚繞的古廟在什麽地方?那些一層樓的雕有龍頭鳳翼的建築又在什麽地方?我要看看中國的本來面目。』
『朋友,讓我提醒你一下吧。上海是一個眞正的國際的大都會。他的情調固然不完全是中國式的,但是他另有許多非常有趣而特別的所在。你等着看吧。』
我們一邊閑談,一邊跑路,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匯中飯店了。蜜蜂君的話一些也不錯。這一次在路上所看見的一切東西就都使我感到莫大的新的興趣。上海雖然缺少中國氣,然而他畢竟和世界上旁的都市有些不同。我發見我已投身於一個奇特的世界中,那裏面的一事一物都是我以前所未曾見過的,在我看來,他們沒有一樣不透着新鮮與希奇。上海眞是一個萬花筒。單拿人來說吧,這裏有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土耳其人,日本人;黃皮膚黑眼睛的人,黃頭髮綠眼睛的人,黑皮膚厚嘴脣的人:祇要是人,這裏無不應有盡有。而且還要進一步,這裏有的不單是各種各色的人,同時還有這些各種各色的人所特置的各式各樣的區域,商店,總會,客棧,咖啡館,產物等。
蜜蜂君與我在匯中飯店的茶室中吃了些點心。當侍者送上帳單的時候,我正想掏腰包來付給他,可是我的朋友却有些慍慍然了。他固執着我是他的客人,這 賬應該歸他付給。他强把那賬單從我的手中搶去,大大方方的在上面簽了一個字,就交還那侍者。這又叫我弄不明白了,吃了東西就應該會鈔;怎麽拿一枝筆這樣的劃上幾劃就算數了呢?那不是奇事嗎!
蜜蜂君看到我的疑惑,所以他就作如下的解釋:
『上海是一個信用的世界。在其他的地方,你一舉一動,非錢不行,無論這錢是軟的紙幣或硬的現幣。可是在此地,現錢是用不着的,無論什麽地方的大門都是堂堂地開着,你祇要踏進去好了,正不必管你的荷包裏有沒有大錢;他是無
有不歡迎的。所以在上海,一個人祇須有一些機智,就可以路路走得通。你倘使有了這樣的本領,你就能夠用信用在上海過日子。你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而不用付出一個現錢去。祇不過你應當留心,你所欠的帳目决不可延至一月以上。時期一延長,嚇,那你的信用就要失掉失了;這樣一來,其結果是很難說的。現在你該明白了,我的查理爵士。你祇須每一個月換上一個旅館,你在上海已有好幾年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去。在上海的人們中,很有些人欠了不少的大咖啡館、大舞場的賬呢。』
哈哈,天下有這樣適意的地方麽?我過份快活之後,反而覺得有些難於相信了。
蜜蜂君看我把最後的一口茶咽下去之後,就提議道:『現在讓我帶你到那些大的總會中去觀光一下吧。你可以明瞭裏面的活動情形,和當地的官吏爲什麽袖手旁觀不加干涉的理由。這理由原是很簡單的。在東方,我們白種人有一面特殊
的國旗在保護我們。這一面旗不屬於任何國家,或者可以說,牠是屬於太上的國家的。牠就是領事裁判權的大纛。領事裁判權!你可曾聽見過這一個美妙的名詞?他是一種澤利蒼生的好制度。像我們這樣經營正當事業的人,就全靠他的保護。否則雇上幾十個長期的法律顧問也還是不夠的。可是有些國家却自動的放棄了他。蠢驢子!』
讀者諸君,你們看到此地,恐怕不免要中心躍躍的也想來試一試你們的機會 吧?你們也許也懷有改良東方的人道觀念而想來到這國際的都市中碰一碰你們的運氣吧?你們的好奇心無疑是已經引起的了。事情倘使眞是這樣的,那麽請你們暂時安靜一下。等到相當的時候,我將告訴你們用最適宜的與最正當的公開而合 法的搶刼與敲詐方法。
我的同伴滔滔不絕地還在講下去;但是我却在奇異的迷力之下,仍有些茫茫然莫知所措。我眞不知道當前的境遇是眞實還是幻夢。把一枝筆這麽搨幾塌,這極好的點心已經收囘他的代價了!這是便宜事,也是怪事。
我們沿了黃浦灘走去,一直走到S總會。S總會可以算得是全世界的一個上市得最長久的酒排間,大約在吃中飯的時候,他已經開市了。大不列顚的在上海的工商業領袖都慢慢地集中到那邊去,消磨他们的有閒的時光。
S總會是非英國人莫入的。A國人與F國人那裏看得過英國人獨享這樣的大權,於是他們就建築了A總會與F總會。到底F國人來得慷慨,不槐爲共和國的先進,他們將F總會公開於租界中的國際居民(中國人不在國際之列)以及他們的情人相好。上海的白種社會中的上等階級很多把牠當作日常宴憩的地方。祇是這一批大好老多半是健忘得很的。你祇要看他們出來的時候往往忘記帶他們的太太一同走,以致到得會中迫不得已的去找別人的太太或臨時的夫人作伴,就可以明白了。你想,這樣的一個F總會不正是那些心無所屬的年靑的冒險家的最好的活躍場所麽?
在S總會中,我們叫了兩杯會斯格梳打。這是我們假扮英國人的苦心作爲。 因爲我們如叫了其他烈性的酒,那我們的額上就將烙上外國人的火印而將被總會的執事一脚踢出來了。我們的巧計是成功的了,連那唯一的中國侍者也被我們瞞過。這中國侍者得在此地特別提一提,因爲他是總會中的獨一無二的中國人。總會的章程規定任何中國人,不問他們是貧是富,爲賤爲貴,都不得踏進會場一步。
吃完了這兩杯淡淡的酒不像酒的東西以後,我的朋友重又拿起筆來簽他的神秘的字。但是他已告訴我過,他並不是這一個總會的會員。不是會員而可以大大方方的踱進去叫東西吃,吃了東西又可以不會現鈔而跑出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囘事呢!我眞正弄不明白,一萬個弄不明白。
到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這一種合法的錯綜手續,實在是一種最好不過的包庇作偽與欺騙制度。在旁的城市中,吃了東西就得付錢。付不出錢來,吃食店的老闆是一些也不會客氣的,他叫警察來向你要。付錢或者入獄,並沒有第三條道路好走。在上海却付現錢的反是外行做的失面子的事。你可以用種種的方法來搪塞,來排遣,祇須你裝神像得神,裝鬼像着鬼;而背心後面又有一道護身符。
譬如說一個英國人控告一個西班牙人欠債不理。這一件案子在西班牙的駐華 法署中開審。兒子雖然癩頭,總是自己的好,西班牙的審判官終於裁定那西班牙人是對的。
倘使一個俄國人向一個英國人索債呢,俄國人是沒有領事裁判權的。他的案子祇可在英國的駐華按察署中開審。他的勝訴機會恐怕連百分之一都夠不上。
被告倘使是中國人呢,特區法院的公事來了。原告的領事裁判權完全失去他的效用,惡運已籠罩在他的頭上。
這樣的事每天有得發生着。你倘使不怕厭煩與神經昏亂的話,你可以拿一張紙一枝筆去遍記中國的法院與十九個外國的駐華按察署的工作;你雖不能編成一部萬寶全書,然而至少也可以寫成一部洋洋大觀的衆生變相。
你應得好好的謝一謝這種特殊的情境。因爲你的飮食、起居、衣着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而得來,你祇須定你的貨和簽你的字就夠了。等到你的信用碰了壁,旁人想用法律的力量來向你收賬的時候,你還有充份的時間可以猶預,可以安排。你正可以從從容容的設法做成一個無罪的身去對付。
一個神奇的,能夠在樹上生出炙雞燻鵝、花中開出糖餅甜糕、河裏流出醇酒濃酪的所在,也不能打動那些在上海活躍着的冒險家的心而使之歸向他去。因爲上海除了這一切自然的供給之外,還有各種各式的娛樂。上海眞是一塊最肥腴的土壤。每一洲的每一種罪惡都在這裏開花結實。你想那些好新異的冒險家又怎樣捨得離開這一個好所在昵!
在上海的居民中,有一大部份是爲快樂與刺激而生活着的。醇酒、女人、高歌、狂舞是他們的日常必需品。祇有極少的一部份人方在潛心探求與欣賞智能的與精神的文化。
輕狂的笑,沉湎的飮與浪漫而無所顧忌的戀愛!這就是大上海的特色。這種奇特的現象也許由來於空氣中的一種特質或天氣中的一種特別溫度。他將一個個的人推入混沌的大洪鑪中,使他們顚顚倒倒地沉溺在『戀愛的遊戲』中。戀愛的遊戲與一般的遊戲相同。體力、功架與機智爲勝利的三個必要的條件。戀愛的遊戲自始至終是一套騙人的玩意兒。女的騙着男的,丈夫哄着妻子;在裝聾作啞與爾詐我虞的過程中,大家陶醉在愛的交流之間。可是維納斯却在啜泣,而邱必特也因爲他的弓兒箭兒的失其效用而在長歎息。月下老人呢?呸!這老古董恐怕早已因失望而自殺了。
夏林配克運動大會的主辦人啊,你們的眼光爲什麽這樣的短狹?你們爲什麽不將這種愛的遊戲列入你們的競技節目之中?我可以担保在這一項運動之中,上海完全用不到再進什麽訓練營而已能打破一切的紀錄,包辦前三四或五名。
換一個題目來講講。我與蜜蜂君乘車在公共租界與F租界中走馬看花地繞了一個大灣。
蜜蜂君勸我先將這個大都會的各方面看個槪略。因爲這個大都會從表面上看來,固然是新奇得非凡;可是你如在這裏面住上這麽一兩個星期,你於失望之外將看不到什麽其他的事物了。你看不到一些中國的東西。一切都是外國化,那你又何必拋鄕離家的不遠千里而來觀光呢?你祇須在你的本土看看就可以類推而得了。你將見到這兩個租界眞是十足的現代的都市。公共租界是英國人的大本營。約翰牛的氣息瀰漫在天空。這裏面有英國人的必備的跑馬廳以及其聯帶的一切。F租界則另有一種情調。他的路名固然用的是F國的名字,然而他的空氣與情調都十足是俄國的。俄國的店鋪,俄國的女人,連要飯的也是俄國人。在淸一色的俄國風味之中,偶然夾上這麽一絲兩絲的希臘、阿美尼亞、高麗、敍利亞的氣息。
在每一條路的轉角上或交叉處總有一個穿制服的神氣活現的傢伙屹立着,在公共租界立着的是印度阿三;在F租界立的着是黑牙齒的安南佬。此外則有許多俄國的末路王公或退職將帥在荷着槍做巡邏的工作。
偷賣鴉片,販運人口,以及其他一切的善良職業散佈在兩租界中,F租界尤其是這些事業的大本營,在一九三三年以前,烟與賭在F租界中結合爲一種大規模的專利事業而集中在一個有力的人的手裏。靠牠們吃飯的有多少人,靠牠們發財的有多少人;而被牠們傾家蕩產的又有多少人。這烟與賭是中國人的特殊貿易,F捕房則管理着白種人的特殊貿易。兩種貿易都發達得很;管的人也就不免要笑口常開了。但是一九三三年以後的世界畢竟是不同的了。大家出力以消滅這
些罪惡,祇不過這個『力』字的解說是很有伸縮性的。
跨過F租界去看看毗鄰的舊上海。我們穿過了一道鋼門以後,就踏上了老上海的土地。啊喲,時代怎麽會倒流的呢?寬大的馬路到那裏去了?八層十層或二十四層的大樓又到那裏去了呢?少說些,我已囘到十九世紀中了。狹狹的街面上鋪着大小不一的石塊;彎彎曲曲的小弄堂;兩個胖子對面走來就要發生問題的小路:一切都使我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
各種的氣息由各種的物體上噴出,散發在空中,可是各有各的特質,一些也瞞不過人。請你把我的眼睛掩起來,單憑着我的嗅覺,我已能夠辨別得出在我身旁的是一個什麽所在。廟中的香燭氣,魚舖的潮腥氣,飯館的五味氣,賣炒栗的焦毛氣……總而言之,一切的氣有一切的氣的特色。一嗅之下,你就分別得出這是什麽來。
各種的顏色又混成一團而開展在你的眼前。焦黃的是皮色,灰黯的是衣色,一切都是死色,這些顏色所屬的主人也都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着的渣滓。他們撿破布,拾垃圾,再不然就是糊糊塗塗的蕩來蕩去,像遊尸般的,度着那不應該閒的閒歲月。
一家家的店鋪開在狹路的兩邊,在玻璃罩子的後面陳列着一羣羣的磁像,他們睜着神秘的眼望我們。但是神秘世界中的神秘者啊,你們對於歐美的人是不會發生什麽興趣的。歐美的人不瞭解你們的淡空精神,你們也看不慣歐美人那種怱忙急促的生活。
各種各樣的乞丐散佈在街頭。他們叫、他們哭、他們申訴、一聲聲混合成一種嘈樂,假使音樂能有這樣的複雜的譜子的話。
我與蜜蜂君衝來撞去,擠到東又走到西的混走了半個鐘頭。在一陣亂跑之下,我們走到了一個比較淸淨的地方。我不禁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一幅混沌的圖畫開展在我的心眼前,我正不知怎樣說纔好。然而蜜蜂君却已在發話了。
『這是你的全部敎育。現在你應當明白上海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了。總有一日你會很快活的憶起這一次的遊覽。大致你對於中國人的精神還未能深切體會到,好,我帶你到一家最老的茶館裏去賞光一下,你的認識總可以更進一層。同時我們還可以在那邊靜靜的啜一杯世界上最好的茶。』
這一所茶館不單有歷史上的名氣,古老,同時還有國際上的盛譽。各國的大作家凡是來到這一個所在,總要踏進他的門啜這麽一碗茶,或者吃那麽幾杯酒。西班牙的易本納茲在上海停留了三十六個鐘頭。他的觀察,他的想像,再加上了圖書的參考使他產出了一部大書。他在來上海的途中,遇見了一個久居上海的同國人。他請這一個同國人作嚮導,領他到出賣關於中國的書籍的店鋪去。他的足跡就印上了這一家茶館的階沿。
易本納茲憑他的一枝生花妙筆將東方的世界說得神秘而又美麗。萬千的讀者捧著他的書而心嚮往之。在表面上,上海確乎是神祕而美麗的。然而這神秘與美麗却不耐久看。看久了就會看出他的單調與醜惡來。我一想到易本納茲如把他在上海的居留時間延長至三十六日或三十六個星期,那時不要說他動人的小說做不出,恐怕他連說話的勇氣都要沒有了。
在這一個古老的茶館中,我們不難會見一兩個有學間有身價的中國人。他們一面啜着香茗,一面悠悠地追念這古老的大中國的過去的光榮。
我們一人叫了一碗花露茶。這古老的茶館眞有一些古氣。茶的名色旣叫得這樣稀奇,盛茶的杯子更格外來得特別。奇形怪狀的杯子上刻上奇形怪狀的花紋,僂背的老人旁着蹺脚的鹿;彎彎曲曲的花襯着點點劃劃的字。我原本是不識貨,後來聽人告訴我,杯上的字是『大富貴亦壽考』和『三星高照,五福臨門』。好彩頭!
那著名而客氣的茶館老闆特地跑來與我們打一個招呼。他那富於活力的,但又沉着的人品反映出他的能力與老成持重。我一望之下不禁就聯想起那根本不搖而枝葉常靑的古楡樹和那面平若鏡而深不可測的大湖。
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能說一口極流利的英國話。他很誠懇的問我道:『先生,你對於中國的民族,這有悠久的歷史與高尚的文明的古老的民族,有那一種的印象?你可以告訴我一些你的意見嗎?』
我想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對於中國的歷史欠缺硏究,可是這事未免有些失面子,所以我立刻開始反攻:
『我覺得你們在現在這個時代不應該再迷戀着過去了。你們應當合力同心的向前奮鬥以求取遠東的永久和平。』
聰明的老闆的面上浮上淡淡的一縷笑痕,是反對,還是贊可,我有些捉摸不定。他幽幽的對我說着這樣的話:
『你眞說得聰明,可是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你的話未免有些近於馬後砲了。我們的同種同文的好弟兄,日本人,早已先着一鞭在爲這一個大使命努力。尤其是在我們的國境內,他們的工作格外來得努力。』
離開了那茶館,我們走到一個賣鳥的所在,各色各樣的鳥無不應有盡有,他們跳着、撲着、叫着、嚌嚌嘈嘈,化成一片繁音。許多中國人在那鳥籠底下仰着頭靜靜地聽着。在他們的眼光中,鳥是一件好東西,是値得化上很長的時光去仔細賞鑑的。
過去不遠是一所奇異的書店。書店的主人是里昂東方語文大學的一個老學生。他甯願住在這古老的南方而不願在租界上受外國勢力的支配。
他很熱心的告訴我們五十年以後的新中國的情形。
『這舊的一代讓他無聲無臭的消滅了吧。中國總有一天會恢復他的失去的光榮而成爲世界的主人,至少也得爲東方各民族的主人。』
在城隍廟裏閒逛了一會,我們就囘到了F租界。南市的景象不斷地在我的心目前憧憧往來。這古老的不進步的文明的代表啊,你們幾千年來都是演的這一套戲麽?過去,過去,最後還是過去。你們的眼光爲什麽老是集中在這過去上而不看一看現在或望一望將來呢?你們崇拜祖宗,難道你們的精神也跟着你們的祖宗一塊兒去了麽?你們這樣的靜靜地、懶懶地、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可是旁的人都不客氣了,他們搶你們的東西,燒你們的房子,吃你們的肉,殺你們的人,而你們却大度寬容的一些也不理會。想不穿的謎,我不知道譴責你們的慵懶好呢,還是稱贊你們的克己精神好!
安南巡捕的警笛的尖銳聲把我從幻想的氛圍中提囘到現實的平地上。我還是在F租界上,還是在現代的大都會中。腹中覺得有些空空。我就與蜜蜂君上霞飛路的餐館吃晚飯。一張輝煌的霓虹燈廣告映出『文藝復興』四個大字。這就是餐館的名字麽?眞是好名字。沒有靈魂的人原應得再生一下來好好的做一些事,使古典的文學經文藝復興的運動而重又開燦爛的花與結碩大的果一樣。
『文藝復興』是一家白俄所開與白俄所光顧的餐館。進出於他的門口的顧客不是白俄,也得是他們的同情者。流落在上海的那一些帝俄時代的貴族大家以此地爲集合之所。這裏找不出一個赤俄來,因爲赤俄從來沒有想到侵入這一片寃家對頭的國土中。陌生的面孔固然也有得出現於人叢中,可是這些陌生面孔决不會是一個人單獨來的。在他的旁邊總有一隻熟悉的面孔,一個高加索或西伯利亞的女人。這高加索或西伯利亞的女人所以帶這陌生面孔來到此地的唯一的理由,無非是在獻寶。她在告訴他人她這一個月的房錢與伙食錢又有着落了。
『文藝復興』中的人才眞夠多!在隨便那一個晚上,你祇須稍爲選拔幾個,就可以將俄羅斯帝國的陸軍參謀部改組過。這裏有的是公爵親王,大將上校。同時,你要在這裏組織一個莫斯科歌舞團也是一件極便當的事,唱高音的,唱低音的,奏絃樂的,吹管樂的,祇要你叫得出名字,這裏决不會沒有。而且你就是選丟了一批之後,候補的人才還濟濟得很呢。
這些禿頭赤脚的貴族把他們的心神浸沉在過去的囘憶中,以消磨這可怕的現在。聖彼德堡的大邸高車,華服盛飾,迅如雷電的革命,血與鐵的爭鬬;與死爲鄰的逃難;一切歸爲烏有的結局;流浪的生涯:開展在每一個人的心眼前,而引起他的無限的悲哀。他們歌頌過去,讚美過去,憧憬過去,同時也靠着過去以贏取他們的麵包,靑魚與燒酒。
一段速寫。
倘使你喜歡在霞飛路上蹓躂蹓躂的話,那你隨時有得看見一個全裝披掛的哥薩克將校很威武的立在路旁。他的胸前滿綴着寶星與勳章,閃閃地在放着奇光。但是這些勳章的來源可有些說不得,小當鋪中,日本人開的要貨鋪中都有得出賣着。你如果爲了一時的好奇心的衝動而想問問他們的來源,那麽破財的命運已罩在你的頭上了。一種慘淡的笑顏,一種無形的要求,自會不知不覺的叫你隨他踏進最近的咖啡店去。
講述過去的痛苦經歷總不是一件適意的事吧。沒有澆愁品又怎樣鼓得起他敘述失意的經驗的興緻來?在一杯或一瓶燒酒的刺激之下,一番可怕的經過就傳入你的耳朵裏而幻化在你的眼前。大的砲,小的鎗,尖的矛,亮的刀,各色的旗子,野獸也似的人,撕人靈魂的聲音;在血與血的交流,人與人的相拚中,他完成了他的英雄使命;而由尼古拉二世親手替他綴上這些個勳章。
『上校,你的聲音顫了,你的感情過於衝動了;請休息一下吧。』
『請你原諒。我不是一個上校;我是一個將軍!』
『那眞對不起了,將軍。請再吃一杯吧,不,再吃一瓶。』
一個喉乾舌燥的俄國人有各種的方法去潮潤他的嘴吧。但是沒有一個能夠及得上這位老將軍的氣槪,口才與機智。我歡喜這個老痞棍。來,我們大家來喝一杯,祝你那善說故事的嘴吧。
漂泊在上海的社會中的白俄,少說些,總是這麽幾千人。他們一個個都以貴族自居,都有一本家譜可背。貴族一多,銷路就狹,而競爭也跟着而激烈。他們有時候也就免不了要減價拍賣一下。
列甯格勒大學的斯拉夫史敎援易亢洛夫博士辛辛苦苦在講台上演講了一個月,他的材料還敵不上你在『文藝復興』館中坐上這麽一夜的見識來得充實而齊備。在『文藝復興』館中,每一個人都是一位大敎授,每一張嘴裏吐出來的話都是一部大歷史。你倘錯過了這一個求學的所在,你一定要後悔莫及的。
我疑心這一爿『文藝復興』館總受着什麽人的津貼。因爲多數的主顧在大吃大喝之後,往往不名一錢的走了。一部份的吃客答應在帝國重予他們的家產發還之後再來會鈔。另一部份的吃客竟連這一句好聽話都沒有說。倘使沒有津貼,照這樣子,這一爿店又怎樣開得下去?
歷史悬活的東西。『文藝復興』館中的顧客高談過去的歷史,而館外的亡命客則想創造未來的歷史。各種各式的愛國集團與宿將軍隊都已經組織好。他們祇 待機會一到,就要殺囘聖彼得堡(他們不承認列甯格勒這個名字)去,將幾千萬同胞從斯大林的鐵掌下解放出來。他們醒着的時候講說復國,睡着的時候也夢見復國;他們一心一意祇有復國這一個念頭。『文藝復興』館之所以取名爲『文藝覆興』,這又是一個理由。
聰明的讀者,你們總應該曉得貴族與工作是沒有什麽交道可打的。工作是卑鄙的,是可恥的;祇有下流種子與女人方纔做工。女人,在上海,不是一種特殊的階級麽?
上海的俄國女人眞善於工作。她們的工作的天才與技巧,不是其他的女人所能及得來的。她們具有鷹的眼睛,狗的鼻頭,狐狸的心機,虎豹的爪,看準了對象就一把抓住,非嚼到皮盡骨碎不肯放手。紅的胭脂,白的香粉,細細的眉毛,彎彎的嘴脣,五顏六色的衣服,淺笑低顰的應酬,再加上做生意的一切本領,合組成一個俄國女人。她們與一切的人賭着,下的注一方是名譽金錢,而另一方財是肉體。
她們的最好的對手爲各國駐在上海的外交人員。人總有人的意慾,外交人員又怎能獨爲例外,但是外交人員都有一隻碰不得的阿鳩利斯的脚踵。他們不願意看見他們的名字與什麽緋色的或桃色的新聞打成一片而出現於報紙或雜誌之上。這樣的一種插片是足以使他們大大的破費一下,或者與他們的職位話別的。俄國的女人就看定了這點進攻。她們工作的得心應手眞可說得是入寶山,很少有空手而囘的時候。在另一方面,做小說的人把握住了這些事故,也不怕沒有題材可用。
上海的社會上不少的是供女人犧牲的生物。這些犧牲品有老有少,有貴有賤,有久居上海的僑民,也有臨時的過客。他們的地位雖然不同,而他們的特點却祇有一個,就是他們腰裏纏上幾貫,經不起朱脣粉面的逗引,而又能任人詐取。當朱脣貼上來的時候,十萬貫的繩就斷了,朱脣的後面往往是一段威脅。事情發生的時候總是來勢洶洶,但是腰包一經挖空之後,就無不大事化爲小事,小事化爲無事的。
不過請你也得留心啊。上海的俄國女人都是自由射手。一時不留意,你就得中他一箭。好好的防護你自己。在每一次嬌笑之中都有一枝利箭向你射來,在每一個熱吻之中都有一把利劍向你刺來。你如一個大意,那你就沒有救藥了。也許你有定力,中了一箭還不至於倒臥在沙場上;可是我們很替你擔憂,因爲到了這一個地步,恐怕你已很少有力量能夠抵抗這向下沉的吸力了。相反,你如以多情的種子自命而想給一顆創傷的心以安慰,那你就祇有永遠長眠在她的懷抱中,或者做一個大魔夢而跳起來。
你看某某領事,某某銀行家,某某企業家,不是都曾經過這一套麽?你還記得那可愛的莫斯科少女麽?從那薄薄的櫻脣中吐出那悲慘的家庭慘劇。她打動了你們的慈悲心,且不說戀愛心,使你接受了她的熱吻與擁抱。可是轉過身來就出現了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她的兄弟(眞假又是一個問題)。你欺侮他們的愛女或姊妹。你必得賠償他們的損失。你還一定能夠記得你究竟給了他們幾多錢。這一套把戲差不多天天在扮演着。她極淺薄,也極無聊。然而已上當的去了,而要上當的却又來了。後浪催着前浪,後人催着前人,增加了社會的多少花色,養活了社會的多少蠹虫。
在總會裏,跳舞場上,單身者的家中,新婚者的身畔,俄國的女人發揮着極大的勢力。尤其是對於那些有一位不知道丈夫的好處的歐洲的或美國的太太的丈夫,俄國的女人的支配力量來得最爲偉大。
我與蜜蜂君點的都是純粹的俄國菜,表示我們也是內行。在我們對面一隻滿盛着飮食品的櫃台上面,掛着一張大大的照片。片中的人物是一個長着是鬍子的老頭兒,我不知道他是誰。文豪托爾斯泰?妖僧拉斯普欽?或者某某大公或親王?也許是的。
我們嘴裏嚼着東西,眼睛却忙着注意那些進進出出的人。進出的人眞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醜的俏的,無不應有盡有。但是他們的年紀却不隨着面相走而差不多完全繫於他們的談話的題目上。你與那一個胖女子談跳舞吧。她一定會告訴你她曾在莫斯科的歌舞團中獻過藝。你如粗心一些,那你就囫圇吞棗的,把他混過去了,但倘使你細心一些,或不客氣一些,問題就來了。你稍爲做一下心算,你的疑惑與好奇心就會使你大胆地問出這一句話來:
『但是貴婦人,你看上去還沒有二十二歲呢,你眞善於保養你的容顏,所以到今日還能如少女一般的美豔與漂亮。』
我就這樣地做過一會冒昧漢,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是在說謊,這就是外交手段啊。那個俄國女人至少已有四十歲;長期的夜生活已在她的面上刻下許多不可磨滅的紋路。
可是她怎樣囘答呢?那纔妙哩。
『眞感謝先生的謬讚。我已經二十七歲了。』
二十七歲!她不是在莫斯科的歌舞團中做過舞女的麽?這一筆帳恐怕沒有人能夠算得淸了。
這也不祇限於她一個人。俄國的將軍、公主、貴族、富豪,那一個不是這樣地在計算他們的年齡。光榮的過去將他們的記憶力都改成另外一個形式了。自從大革命到今日差不多已有二十年左右的時光,靜悄悄地或鬧哄哄地流過去了。倘使眞正按照他們的方式計算起來,則大戰前夕的聖彼得堡的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軍隊中的那些將校,與莫斯科歌舞團中的那些跳舞專家或唱歌明星都是抱在懷中攙在手中的小孩子了。奇事,眞是奇事。
我們將這些情形廣播給世界的其他部份的女人聽;我們的心中實在替她們很感到一些悲哀。我們充份知道這些女人倘也想到上海來找一個丈夫,那她們的機會與希望是微之又微的。上海的俄國女人是多麽的厲害。她們團成一道大牆以抵制一切的新來者。
『文藝復興』館中的空氣與他的主顧同樣的嘈雜。女人身上的粉香與汗臭,雞肉的奇馨,燒酒的辣味,香烟的嗆喉氣,洋葱與牛油的臭氣,這一切的氣味混合在一處,化爲一團烏煙瘴氣氤氤氳氳地充滿在『文藝復興』館的空氣中;我們吃到了最後一口的啡咖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我望着蜜蜂君,蜜蜂君也望着我:大家都想換一換空氣。
路上的涼風吹在我們的滾熱的瞼上;頭腦爲之一淸,心事又提上來了。從霞飛路到匯中飯店有一大段路。我們走着走着,終於囘到了我的臥室中。我們現在應該好好地來討論一下那些和我們的成功與幸福有關的問題。
我們舒舒適適的坐下,並黠上一枝煙。蜜蜂君就開始了他的宏論:
『在上海,最重要的一步在取得領事裁判權的保障。領事裁判權是上海的整個機構的礎石,每一個住在這裏的外國人的導星。老實說,上海的外國人在表面上雖然不少道貌岸然的傢伙,可是在骨子裏實在沒有一個不是抱着嘗試態度的冒險家。其間的差異點祇在這嘗試的態度有些是簡單的,有些是純粹的,有些是純粹而又簡單的,有些則是旣不純粹又不簡單的而已。到可以冒險的地方而不冒險,不將如莫利哀所說的,「這些傢伙到這個地方來究竟爲了什麽呢?」』
『蜜蜂君,我接受你的論斷。現在讓我列出幾個公式來。甲,我們都在搜求僥倖致利的事。甲一,我們要發財。甲加甲一等於兩個甲一。這是代數的作用。我現在可以和你打賭,倘使我對於領事裁判權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各種名爲特權的機巧能夠多曉得一些,則我一定可以實現我的偉大的計劃。』
『你所曉得的一些祇不過是一個開端而已。領事裁判權的旗是世界上一面頂大的纛旗。他遮天蓋地,無所不包。發明這一個制度的人眞是功德無量。每一個外國人在到上海來的時候總得先把這一件事弄妥貼,否則他就不免要有失敗的危險。他們要知道上海的法律是怎樣運用的;同時他們更要知道在那一種形式之下,他們的工作方能不受法律的干涉,反而可以得到這法律和他自己的政府的保障。』
『譬如拿我來說,我必須有一個國家和一個名字。我可以隨便揀一個國家做我的祖國,祇須這一個國家在上海享有領事裁判權就可以了。你不是已經對我說過,這註籍的事是極容易的麽?』
『容易而且簡單,譬如買一張報紙一般。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去設法一張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國家的護照。隨便你揀好了,什麽國家都行。』
『但是請你暫時慢一慢告訴我這些妙法。我有一個問題先要請敎。這個領事裁判權究竟有沒有大家都承認的解說,我想得到一個比較淸楚些的認識。』
『沒有。這一個名詞並沒有明晰的與肯定的解說。這又可說是有意的作爲,我相信這些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國家正要他沒有明確的解說,在一個有限制的解釋 之下,領事裁判權包括三類特權。一是外交人員所享的各種特權與豁免;二是法律上的超越地位;三是普通法律上的特殊的例外。』
『這一切的權利究竟又是些什麽呢?這是每一個新來者所必要知道的東西。』
『你所說的新來者是不是專指那些圖行僥倖者?倘使是的,我將告訴你幾個你所一定認爲最有意味和最有用,最有利益的要點。』
『一個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外國人,除了他本國的領事館以外,旁的官吏都不能貿然加以逮捕。他如果爲了隨便什麽事而被租界的或中國的警務當局扣留了起來,這些警務當局就得立刻通知他的領事館而由領事館差人來將他領去。他所犯的法或所做的歹事都歸領事館去處理;當地的官吏是沒有權再去過問的。你祇稍微用一些推理的力量,你就可以明白這種制度是怎樣寬大的一種方便之門。你祇要有一些手腕,並能廣通聲氣,慷慨結納,則你對於任何事情都可以爲所欲爲。』
『中國的官吏旣然不能逮捕享有領事裁判權的外國人,根據同一的理由,中國的法院也沒權來審判這種外國人。可以審訊他的祇有他本國的駐華按察署或旁的司法機關。關於法律、公道與國家的地位的事,你想必已曉得得很多;所以我也不再嘮叨了。中國所以成爲大衆的樂園,唯一的理由就此這裏。』
『照這樣看來,中國是一個優待外國人的樂園,而上海則更是這樂園中的樂園。到這裏的人沒有一個不儘量享用這些特權。在這一片膏壤上,各式各樣的人規制出,並建築起各式各樣的改良東方的計劃和實踐機關。可是,中國啊,你的主權又在什麽地方呢?』
『適當的計劃?一切都是適當的計劃。你可以做任何的事情和一切的事情。沒有問題的總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可以開一爿大的銀行,商店或工廠。你可以隨你的意來規定資本的數額,制定公司的章程,和經營你的正常的或特殊的貿 易,這裏是百不管的。當局是决不曾來調查你的業務,控制你的活動,或干涉你與公衆的交道的。這裏沒有鐵板面孔的法律,沒有營業稅,沒有一切的拘禁。唯一的必須繳納的租稅祇有一種房捐;但是現在的人格外來得精明,他們連這一重唯一的租稅有時也在想法躱過他。你可以開一家一人銀行;祇要你把幌子掛上,不怕沒有人來同你交易。政府不管你;監理員與檢察員都是沒有的。你可以組織一家礦公司,石油公司或任何公司而把你的股票拿到市場上去照價發賣,雖然你的公司沒有一塊錢的礦產、石油或其他的資產。誰在那裏調查及審核這些非物質的與次要的細則?沒有人。所以隨便什麽計劃,此地都行得通。全世界的貪圖僥倖者如能知道這些而到此地來,則他們就不怕沒有飯吃或沒有錢化。他們在領事裁判權的大旗下眞是安如泰山呢。
『你方纔不是提起主權這一個名詞麽?在中國與各國的交涉中,正反面都是一樣的。譬如丢銅板,字我贏,花你輸。不用多說,不用多說。』
『然而,蜜蜂君,不是我胆小或嘮叨。在這種有輸無贏的局面下,中國又能忍耐到幾時呢?』
『那祇有中國自己有數了。中國已經耐心經受了許多年的磨折,你等着看好了。總有一天,他會擺脫一切的朿縛而把這一件有刺的濕布衫脫給那些虐弄他的人穿穿。這一天是有的;但是那一天和那一時到來就無從得知了。』
『照現在的情形看,外國人在中國如遇到一些意外或不幸的事,倫敦,或巴黎,或華盛頓就會立刻發出譴責的話語。他們一定要敎訓這野蠻的中國人,責令他們必須妥妥善善地保護一個專顧他自己的事業的無害的白種人的生命和財產。』
『哈哈,眞可謂滑天下之大稽了。這樣的抗議竟會出諸於一個罪惡叢生,盜匪橫行,握有犯罪的最高紀錄的國家之口。不知他說出來的時候,面頰可有些發燒?』
『我的親愛的史東萊爵士,請你不要把地點與對象弄錯啊。不過憑良心說,把一切個人的與自私的打算撇開而說,領事裁判權實在是一個怪東西。他一方面竭力擁護與保障主權,而另一方面則又全部把他抺殺。一個自欺欺人的謎,一個危險的矛盾。』
但是誰又能夠曉得呢!難看的蛹有時可以變成美麗的蝴蝶,難解的矛盾有時也會變成不易的公理;而所謂公理也者不又就是在行動中的智慧麽?垂直線可以變成平行線,相反的目的自然也會調合爲一。譬如燴雄鴨的醬油就是燴雌鴨的湯汁。我們倘能以此爲念,則我們似乎有理由可以假想英國在突然的道德啓明,高貴的自譴自責之下,會公正而慷慨地在倫敦或利物浦給中國人以領事裁判權,來報答後者的多年的恩惠。
華盛頓當然是不肯落在倫敦之後的。華盛頓不是曾經發起過什麽國際會議,擬訂過什麽國際公約以主張公道與厲行正義的麽?他自然要履及劍及的以拓大正義的範圍。他將以紐約的一半交給中國,使他也得以甲方的資格嚐嚐領事裁判權的滋味。
自由、平等與團結是法國的立國精神。他不是曾經把榮譽的血打倒了破壞公道的不榮譽者麽?他的做事從來沒有做了一半就罷手的,所以我們一些也不用駭怪,倘使他很謙虛的對中國說:『親愛的老姊姊,這裏是哈浮、馬賽與勃魯斯脫;請你隨便過來玩玩,一切都隨你的意好了。』由復活的良心所推動的慷慨的衝動好似一隻騰空的天馬;他騰驤飛行,往往不知其所極。
在這一個投桃報李禮尚往來的美麗的世界中,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並且各國不是一天一天地在向文明的大道上邁進麽?在一切的國家之上,不是又有一個太上政府,國際聯盟存在着麽?這個國際聯盟的使命不是在努力造就國際的和平,與各國的平等權利麽?你打賭這是對的。請看阿比西尼亞!
所以中國,你實在有很好的希望可以在國際的家庭中佔據一個正常的地位;你可以不像從前那樣的像一個仰人鼻息的小孩子,而是一個有發言權與決定權的大人。在國際的運動場上,人家一向把你當足球踢。將來你可以自己組一個球隊來踢旁的球。
偉大的中國啊,光榮已在前面等候你了。一痕淡白出現在東方的天邊;淡白裏的面閃鑠着絲絲的紅光。這些正是好的預兆,黎明已經出現,新時代馬上要開始了。不要專門象徵的說,請看事實罷!許多泱泱大國不是已經把他們的對華外交關係的地位提高了麽?公使晉級而爲大使,這正足以表示出他們已依照神聖的國際公法中的神聖的主權的大原理承認中國的平等的地位和權利了。
這種事情又是一種騙人的把戲吧?不見得,同時我們也不肯相信。外國那些鬼花樣早已被中國人看穿了;S總會、F總會、A總會,以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總會,你們儘管不准中國人踏進去好了;E國大使館、A國大使館、F國大使
館,以及什麽什麽國的大使館,你們儘管建築得美奐美輪好了。中國人看着看着,在他的口角,浮上一絲冷笑,一絲輕笑,一絲未來的勝利的笑。五千年的大龍靜靜地躺在那裏;可是他的眼睛已經有一隻睜開了,他那長長的尾巴也在輕輕
的搖動;粗粗的氣息從他的鼻中噴出。他等着;等到那迅雷疾電來臨的時候,他就要奮起而撕碎一切與毀滅一切了。
報復的勢力正在慢慢的集蓄發動的力量。大火山的噴火口已經在冒烟了。遲早之間,一道足以毀滅一切的不可抵抗的溶石的熱流要流向人間來了。你們留心着吧!